第二十五章 湾塘捞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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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湾塘捞颅

上回书说到祝金桂和冢子岭的一帮土匪被国军押到扈家官庄东湾沿行刑。史洪生被两个士兵连拖带拽扯到那条长条凳跟前，一个士兵抬脚照着他的腿弯处猛地一踢，史洪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两个士兵分别扭住他两条胳膊，将他的脑袋结结实实摁在长条凳面上。刽子手岔开双腿扎好马步，裆下骑着长条凳，耸了耸宽大的肩膀，双手抱攥着刀把，缓缓举起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刽子手举起刀的同时还微微扭扭手腕，他这个举动很明显地在调节着刀锋的角度。高典之见刽子手摆好了架势，才操着尖利的嗓门赖嗤嗤地喊了一声：“开斩——”高典之几乎话音刚落，刽子手手里的大刀就狠狠剁了下去，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史洪生的脑袋应声脱腔，顺着湾沿的斜坡骨碌碌向着湾底滚去，好像一个被递了脚劲的绣球，土坡上有几棵荆棘棵子挡了一下子，那颗脑袋便戏剧性地拐了个弯儿，蹦跳几下，掉进泛着黑泥浆的湾水里。“噗通”一声，水面上随即冒出一串大小不一的泡泡，少许便恢复了平静。现场没人能看清史洪生那颗脱腔即滚落湾底的断颅是什么情况，但所有人都看清了他遗留在湾沿上的那具无头躯体是何状态。那两个扭着他胳膊的士兵在他脑袋被砍下的那一瞬间双双松开了手，任由那具无头躯体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侧倒在一边。只见他四肢微微抽搐，那一直保持着跪姿的双腿竟然慢慢伸得笔直。凳面上还遗留着一副金边眼镜。

刽子手或是因了第一次抡刀的刀法有些生疏，他掌握住了准度却没把握住力度，刀锋砍下那颗头颅之后剁进凳面有两指多深。刽子手咬了咬牙才把大刀重新从凳面上拔了出来。这对于一个合格的刽子手来说是一次严重的失误，他把鬼头刀举到眼前眯着一只眼睛仔细瞄瞄刀锋，发觉刀锋并没有锛刃，这才重新扭正刀身，随手将史洪生遗留在凳面上的那副金边眼镜一拨拉，又将刀背搭上肩膀，摆出了刚才那种气势汹汹的架势。

凤桂扶着爹站在人堆里看，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史洪生，她没想到恶名昭著的大土匪史洪生竟然是这么英俊儒雅的一个后生，在她的心里，她一直把他想象成青面獠牙的恶鬼模样，她更没想到人人闻名丧胆的土匪头子竟是一个如此胆小的懦夫，死到临头还苦苦哀求尽作奴才相，绝没有义盖云天的英雄样子。祝世交全身抖得厉害，下颚的那缕胡须不知所向地胡乱摇摆着，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酒盒，拧开盒盖狠命灌了一大口酒，又把酒盒塞进口袋。凤桂使劲抱着爹的腰身，以使他不会歪倒下去。

“下一个……”高典之仿若从地狱里传出来的鬼魅般的嗓音再次响起，现场所有人听了这声喊叫禁不住都屏住了呼吸。两个国军又把一个人架上了木凳。这个人凤桂认识，他就是自己成亲上坟的时候死皮赖脸吃他们祭品的家伙——也就是土匪军师徐会议。徐会议那颗鲶鱼般的脑袋被按上了凳面，他对于这种场面似乎不太感冒，起码表现得比他大当家的要勇敢一些，他明白这场祸事是自己招惹出来的，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是连累史大哥枉送了性命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也只有听天由命了，他也扯着公鸭子般的嗓门高喊道：“二十年后老子还是条好汉！”这声喊竟然很有气势，有点儿共产党员英勇赴死大义凛然的架势。徐会议脑袋搭在血糊糊的凳面上偏愣着眼神四处踅摸，他突然眼睛一亮，或是在观看的人群里发现了刘青玉夫妻二人。他认识他们，便张开嘴高喊道：“兄弟！吃了你的蒸肉和炸豆腐，大哥记着你的好恁！不过这辈子是还不了了，等下辈子吧！”围观的众人听他这么喊都不晓得他是啥意思，但那一刻的乡亲们都觉得他们不像是什么共产党。共产党英勇就义一般都是大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万岁！”那种气势是恢宏的，那种场面是壮观的，而这小子却高喊着“蒸方肉、炸豆腐”的鬼话，这是有信仰的人吗？

刽子手也纳闷，怎么死到临头还净说些好吃的东西？我让你到阴曹地府陪着阎王爷吃蒸方肉炸豆腐去吧！想罢手中大刀高举，狠狠一剁。这次他吸取上一次的经验教训，鬼头刀掌握的准度力度恰到好处，徐会议的脑袋应声脱腔，刀刃刚刚沾到凳面。刽子手的刀法掌握得不错，但徐会议的那颗扁平的脑袋却出乎预料地在地面上慵懒地翻了一个滚，并没有顺着湾沿斜坡滚下去，就像是一个失了力道跌落在地面的铁饼。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看到徐会议长在大长脸两侧的小眼睛刚开始的时候还怒目圆瞪，又紧着眨了几下眼皮，随后缓缓闭上了，闭上了就再也没有睁开。那颗脑袋正掉落在刽子手的脚底下，刽子手抬腿狠狠一脚踢了出去，同时嘴里沉沉喊一声：“下去吧！”只见那颗扁平的断颅腾空而起，借着脚力竟然在水面打了一个漂亮的水漂花，随即“噗通”一声跌落水中，冒了一串水泡便没了踪影。

祝世交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连砍了两个人的脑袋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接连喘了几口粗气，嘴里吐出一滩污物，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腿脚发软站立不稳，眼睛一闭昏厥了过去。凤桂忙招呼刘青玉和铜桂把爹扶到木轮车上躺了下来。“爹，爹！”凤桂俯身轻声吆喝着，两手交叠按着祝世交的胸口不断挤压着，祝世交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始终没有醒过来。

“下一个！”高典之的声音再次响起。两个士兵又从地上架起了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这分明就是一个还没长成身量的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少年一步都没有走成，几乎是被两个士兵硬拖到了长条凳跟前。他被拖到凳子跟前的时候脚上的那双破了洞的破棉鞋也脱落了，其中的一只脚丫子是光着的，看来根本就没穿裹脚袜。少年的脑袋被压上凳面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咧开大嘴突然赖嗤嗤地大哭起来，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爹啊！娘啊！”现场所有人听着少年的哭声禁不住潸然泪下，以袖遮面抹起了眼泪。高典之那声“开斩”的喊声刚落，刽子手手起刀落，少年的脑袋应声落地，骨碌碌地向着湾底滚去，他那具娇小的躯体蜷缩着侧倒在地上，被那件宽大的长袍包裹着此时倒看不出任何形状。

湾沿头的“砍头行动”还在继续，板凳四周淌满了殷红的鲜血，就着雨水的冲刷顺着沿坡向着湾底流去，冲出一条条深深浅浅弯弯曲曲的鲜红色水沟。木凳前面叠压了好几具无首躯体。那些围观者有些胆小的人已经退走了，看这种场面需要莫大的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这种强大的心理素质。

“下一个……”高典之又高喊了一声。此时，跪在那里喘着气的只剩下祝金桂一个人了。两个士兵架起金桂向着长条凳走过去。“慢着！”人群里突然一声大喝，围观的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女人阔步走进场子，站在长条凳前面，把两个架着祝金桂的士兵挡在了外面。那个女人正是祝凤桂。吕信也循声回望，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色。他慢步走到凤桂身边，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表情冷漠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凤桂瞄了他一眼，不亢不卑地回道：“我是祝凤桂，祝金桂的姐姐。”吕信冷冷地问：“你想干吗？”凤桂大声应道：“我兄弟无罪，他不是土匪，更不是什么共党，为什么要砍杀他？”祝凤桂说着扭头瞅着站在吕信身后的高典之大声喊道，“高典之，金桂好歹是你的姐夫啊！你就真的忍心要杀他吗？”高典之瞅了瞅凤桂，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带着愤怒：“姐夫？他若真是我姐夫，会支派人杀了我爹吗？”凤桂眉头紧锁，语调铿锵有力：“典之，到底是不是他支派的，你怎么这么武断？没亲眼看见的事又怎能当真？”高典之大声回道：“是我姐姐亲口说的，那还有假？即使不是他亲手杀了我爹，也与他脱不了干系。”高典之说着扭转了视线。“典之兄弟，不管怎么说，金桂毕竟是你的姐夫，而且跟你姐还有个孩子，你就真忍心让你的外甥没了爹吗？”凤桂言至于此，心生悲悯，语气有了些哀腔，脚步不觉也随之离开长凳向高典之移动了数步。高典之听凤桂这么说，或是触动了他哪一根神经，终是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了矛盾之中，内心也有了些挣扎。

站在吕信身后的董武见情势有变，眼珠儿一转，他快步走到吕信身后，踮着脚将脑袋贴到吕信近前，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说：“约长大人，这共党到底还杀不杀？”吕信晃了晃神，斩钉截铁地回道：“杀！怎么不杀？”随即朝着拄着鬼头刀的刽子手做了个杀头的手势。董武贴着吕信的耳朵耳语的时候凤桂也用眼睛余光暼见，当时的她只顾着和高典之讲道理，眼见高典之被自己说得没了言词，似乎是看到了一线希望，想趁势再说两句，却看见吕信将手一抬，紧接着就是“咚”的一声刀剁板凳的声响，她慌忙回头看，祝金桂的脑袋早就不见了踪影，凤桂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噗通”一声坐在湿地上。

行刑完毕，国军在吕信的呼喝声中已经撤退，围观的人们业已尽皆散去，没人愿意再冒着彻入骨寒的天气看这种血腥的场面，场院里除了祝世交一家人还有另外两个人，那两个人是扈家官庄村村保花钱雇来打扫现场的。刚才还气氛紧张的场院如今显得空空荡荡，凄风苦雨中透着一股子悲怆和阴冷。那些土匪本就是史洪生纠集的一帮无亲无故无家可归的闲汉，所以也并没有什么人来给他们收尸。北风卷着漫天飞舞的雪片子打着转地呼啸，呜咽有声，仿若悲戚。湾沿边堆积了一大堆无头尸体，他们的躯体上已然覆落了些许的雪花，看上去白灿灿的一片。

祝世交从昏厥中终是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的一幕心碎不已。他在青玉和铜桂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那堆躯体旁边，搭眼就认出了叠压在最上面的金桂的尸体，禁不住老泪纵横：“儿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爹啊！你死得可太惨啦！”祝世交哭了一阵子，回头瞅着呆愣愣的凤桂，沙哑着嗓子说道，“妮儿！咱们把你大弟的尸首运回去吧！”凤桂点点头，走到那个打扫现场的中年汉子身边低低说道：“这位大哥，我们能把我兄弟的尸体运回去吗？”

“大妹子，当然能。”中年汉子点点头，又扭头看着叠压着的那堆尸体摇头叹气，“唉！可惜了，这些娃儿还都这么年轻。”中年汉子招呼另一个清扫现场的后生，“小锋，帮个忙，把他们家的尸体抬到车上去！”后生应着，两个人一个揪住肩膀一个抓住脚腕，将祝金桂的尸体抬到早就停在旁侧的那辆木轮车上。年轻后生往车帮上放尸体的时候手劲使得有些过大，致使木轮车一个扭捏差点歪倒。中年汉子有些不高兴了，盯着年轻后生轻声说道：“怎么毛手毛脚的，轻点儿放！”中年汉子于车帮上认真摆正祝金桂的尸体之后又转身向着场院北边走了过去，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捆湿漉漉的草毡，他走到凤桂身边看着她说道，“大妹子，给他盖上吧！”凤桂朝着中年汉子鞠了一个大躬，语气带着悲愤和感激：“谢谢大哥了！”中年汉子并没应声，将草毡递到凤桂手里，招呼后生将地上的余尸抬上一辆双轮车，拉到南边的老坟地，又将尸体排进一个早就挖好的大坑里，掩埋妥当之后便都回了村子。临走的时候中年汉子还顺走了那条沾染着鲜血的板凳，不晓得他要它有什么用，难道还想留个念想？

此时，场院里显得更加空旷。祝世交瞅着车帮上那块遮盖着金桂尸体的草毡抹着眼泪自言自语：“咱们可不能让你们的兄弟死无全尸啊！”凤桂明白爹的意思，抹了一把泪水回头看着铜桂：“三弟，你下去把大哥的头颅打捞上来。”铜桂嗫嚅着连连退后步子，脸色如纸一样苍白。凤桂又扭头瞅着刘青玉，“青玉，你去。”青玉也倒退着步子，和祝铜桂一样的语气和神情。凤桂恨恨地说了一句，“一帮没用的东西！”她弯腰挽了挽裤腿，看来她要亲自下水打捞。

“凤桂，你不能下水，这么冷的天，容易冰着身子。”祝世交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铁酒盒递到凤桂手里，“二妮，你让青玉把这壶酒喝了。”凤桂不明白爹的意思，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便问了句：“爹！你老这是啥意思？”祝世交回道：“没啥意思，快让他喝了暖暖身子。”凤桂不知道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把酒壶往刘青玉手里一递，沉沉说道：“爹让你喝了。”刘青玉接过酒盒仔细端详了一阵子，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随即拧开盖子，扬起脖子将那大半壶酒瞬间灌进了肚子。烈酒立马在他肠胃里燃烧起来，继而向着全身弥漫，烧红了他的脸膛，也烧旺了他骨子里的那种野性，他红着脸大喝一声：“凤桂，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一个女人家去干？你且老实待着，我去摸大弟的头颅！”刘青玉说着大踏步向着湾沿走去。祝世交没说话，他想要的就是刘青玉的这种效果，从昨天晚上他爷俩的那场对酒里祝世交已经看出来了，他这个女婿只要是喝醉了酒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却说酒劲燃烧的刘青玉跨步走到湾沿边就地一蹲，顺着那溜血水沟向着湾底滑下去，像是坐滑梯。到了水边，裤腿也不挽，“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湾水其实并不深，只是没过他的膝盖，他躬着腰在水里摸索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双手抱上来一个脑袋，他把那颗脑袋朝着湾沿晃晃，大声吆喝：“是不是这个？”刘青玉只是在成亲那天与金桂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对他很是生疏，况且如今看的不是活人，而只是一个脑袋，他就更拿不准了。站在湾沿上的祝世交眯缝着双眼打量了半天，最后摇摇头回了句：“不是。”凤桂也凑了过来，回头看着祝世交说道：“爹！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下去看看。”凤桂说着蹲身向着湾底滑下去，最后在水湾的台坎处停了下来。

刘青玉将那颗脑袋摆在湾沿二登台坎上，又弯腰探手在浊水里继续打捞，一边摸索一边缓缓移动着小碎步。那件早就被雨水打湿的深绿色的棉袍紧紧贴在他身上，此刻看上去倒像是一只贴着水面浮凫的绿皮蛤蟆。按说没在湾水的那几颗断颅除了徐会议的脑袋被刽子手踢到湾中央之外，其余的都是顺坡滚落应该就在湾水边沿的位置，但刘青玉在湾水边的位置却是打捞不到。这是因为汇入池湾的浊流流速甚疾，湾水便成了一汪活水，打着漩涡围着湾池四周旋转，早把那些脑袋冲得七零八落。这一切天然因素无形中增加了刘青玉打捞头颅的难度，对他醉酒后的心理素质也增加了考验的力度。

此时的刘青玉烈酒烧脑正是最鼎盛的时隙，他弯腰涉水在池湾里慢腾腾挪着步子，走不了几步又直起身子，手里抱着一个滴着浊水的脑袋，他先瞪着眼睛瞅着那颗脑袋仔细端详一番，暗暗嘟囔了一句：“这个也不是。”随之猛地把它往池塘中央一甩，像是奋力扔出去了一个橄榄球。“噗通”一声，那颗脑袋打了个水花就沉了底，那片水域泛出一圈涟漪，“咕嘟咕嘟”地窜着混浊的水泡泡。刚才甩出去的头颅刘青玉是识得的，那是徐会议的脑袋，那颗脑袋的形状太明显了，两只眼睛长在大长脸的两侧，还翻着一对朝天鼻，如今可真是成了名副其实的“鲶鱼头”了。刘青玉趁着燃烧的酒劲继续在污水里探寻着头颅，湾沿二登台坎上已经摆了七八个闭眼睁眼张嘴吐舌形态各异的脑袋，凤桂挨个仔细打量一番，其中并没有金桂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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