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复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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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复赌

上回书说到祝凤桂疾步赶到刘老三身边，她默不作声，只是悄无声息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爹正躬着腰，一手提着水桶把，另一只手掀着桶底，将水小心翼翼地倒进竹筐里的陶罐。张大婶子双手扶着竹筐时不时地抬头瞅下刘老三，眼神带着感激。刘老三倒水的神情很专注，并没有留意张大婶子的瞅瞄。陶罐里的水溢了出来，水桶里的水也空了。

爹倒完了水，提着水桶又向水洼走去，脚还没插进湿泥，却蓦然立住身子回头张望，见坐在地上的张大婶子正用一块布片吃力地擦着沾黏在脚上的湿泥。爹又返身走到她身边，在她身边蹲下身子，从她手里接过湿布，将她双脚上的泥巴仔细地擦洗干净，又拿起她身侧放着的一双布鞋，认认真真地给她穿上。此时的张大婶子显然被刘老三这个关怀备至的举动感动了，她抬眼看着刘老三的时候眼睛里晃动着闪闪晶亮，语气都有了些哽咽：“三哥，太谢谢你了。”“没事，没事，这算个啥子嘛！”刘老三一边给她穿鞋一边回道。张大婶子又莫名其妙地问道：“三哥，你咋对俺这么好恁？”刘老三连想都没想地回道：“俺不是欠着你钱嘛！”刘老三这么一说，张大婶子发自内心的感动顿止，眼眶里盈动的泪花看样子也马上就要缩回去了，她还是纳纳地问了一句：“就为了这个？”“那还能为了啥？俺不是欠着你的说媒钱嘛！只要你不再提那档子事，俺给你天天擦鞋都不是问题。”刘老三这套话说得极其诚恳，却全然没顾及张大婶子的心情，她把伸着的腿忽然缩了回来，盯着刘老三忿忿说道：“不用你擦了，快去舀水吧！”刘老三清清爽爽地应诺一声，拎起水桶重新向着水洼走去，双脚插进软软的湿泥里，发出“库查库查”的响声。那一刻他的心里挺舒坦，看张铜牙的行举欠她的说媒钱是不打算再要了，天底下没有比这个更让他舒畅的事了。

河底里打水的人很多，刘老三并没有发现偷偷看着他们的凤桂，凤桂也没打招呼，只是悄悄转回身，向着青玉他们待着的位置走了过去。刘老三重新回到了水洼又打满了一桶水，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了，凤桂手里摇着鲜艳的红头巾朝着他不断摆手，她怕爹找不到他们待着的这个位置。爹终于拎着那桶水过来了。毕竟是上了年纪，在湿泥里跋了这么两个来回，他已经觉得身子虚脱，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凤桂把毛巾递到他手里：“爹！你别去了，在这里歇着，让光玉和青玉去打水。”“他们不摸门道啊！我怕他们不行。”爹说着挣扎着站起身子，还想往水洼那里走，却被凤桂拉住了：“爹！你别逞能了，这把年纪了，累出好歹来，那就得不偿失了。”凤桂说着扭头瞅着青玉二人说道，“你们兄弟俩去打水。”两人应诺一声，挽起裤腿脚下了泥浆。爹瞅着兄弟俩插在软泥里稳稳当当的身影，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欣慰。他扭头北望，目光穿过忙碌的身影向着张大婶子的位置望去，她的儿子张大雷已经找到了她，正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一手握着挑在肩膀上的扁担，一手搀扶着抱着筐子的她，向着河堤慢慢走去。爹似乎是放下心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傍晚时分，一家人才把水挑到了冢子岭那片地里，爹手里拿着一个葫芦瓢，从水桶里一瓢一瓢地舀着水，往埋过种子还留着的小洼坑里倒着。一水瓢浇十几个土坑，他浇灌得很仔细也很认真。凤桂和青玉在后面跟着，将那些浸了水的土坑盖上一些浮土，这样做可以预防第二天太阳的毒照，防止水分快速蒸发。一个渗完了水的土坑里蹦跳着一条像洋火梗那般长的小草鱼儿，凤桂发现了它，脸上荡出喜悦，她将它捧在手里，快速向着爹跑了过去，她瞅着爹恳求道：“爹！能给我留一点儿水吗？”“咋啦？”爹停下了手里的活，有些不解，盯着她反问。凤桂将抱着的双手朝着他晃了晃：“爹！我想把这条鱼带回家去。”爹沉吟了一下，没说话，将手里的水瓢递给了她。水瓢里还剩了丁点儿浊水。凤桂把那条鱼放了进去，从爹手里接过水瓢，低着头看着。那条鱼晾了好长时间，突然见了水便扭着身子想撒欢儿，无奈那些水很有限，被它一搅，浑水顿时泛了起来。那一刻的凤桂虽然感到疲惫不已，但看着这条重获生机的小草鱼，脸上依然荡起了愉悦。

等大家伙忙完这些活回到家的时候夜幕已经很浓了。凤桂先把葫芦瓢里的小草鱼放进一个盛了水的陶罐，然后抬脚去了大哥家里，她牵挂着娃儿。娃儿在大哥家的炕头上沉沉地睡着，凤桂将他抱了起来，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随即抱着他回了家。

第二天天不亮，刘老三起了个大早，他招呼大家再去挑水。凤桂昨天似乎是使过了力，夜里感到浑身疼痛四肢酸麻，整宿没睡好，她听到刘老三的喊声的时候，挣扎着想爬起来身子却觉得沉甸甸的始终没挪动地方。刘青玉把她按下了：“你别逞能了，今天就不要去了。”说着迅速穿好衣服，跟着爹出了门。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凤桂的奶水突然没了。

爹领着光玉和青玉再次返到弥河西岸，举目东望，每个人都傻了眼，昨天印在河床上的那几面“镜子”如今都消失无踪。经过这些天大家伙地舀刮，再加上河泥地渗浸，那些水一夜之间便都没了踪影。爷仨挑着空水桶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路上遇到了很多正急匆匆往弥河赶的身影。娄驼子依然推着那辆“吱呦”作响的木轮车，和他们正碰了个迎面：“刘老三，你们怎么回来了？”刘老三瞅着他：“娄掌柜，别去了，弥河里的水没了。”“没了？昨天还有不少呢！”娄驼子似乎不相信，语气带着怀疑，他打量了一下爷仨扁担上挂着的空水桶，皱了皱眉头。刘老三没搭他的话，只是领着儿子往回走，娄驼子的木车并没有放下，他扭头瞅着刘老三远去的身影，又转回了头，迈开步子朝着弥河方向继续走去。

冢子岭田地里的种子吃了几扁担水终于窜出了嫩芽，刘老三跪在地里磕头求拜老天爷赏点雨水，然而老天爷并不听他的，似乎愈发肆虐，要把整个益北乡大地烤焦。那刚刚窜了芽儿的禾苗两天后又枯死了，刘老三眼睁睁地看着却是毫无办法。连弥河都干了，还能从哪里淘置水呢？

转眼间到了冬季，天气说冷就冷，飘飘扬扬下起大雪。那是个难熬的冬天，没有口粮，人们吃野草啃树皮，扒光了外面的树皮再扒家里的。刘老三家南墙根的那棵碗口粗的榆树，树皮已经被一家人吃得差不多了，远望上去像一根被脱了裤子的滑溜溜的大长腿，骑着墙头踩着厚雪斜叉在冷风之中瑟瑟直抖，看上去竟让人生怜。刘青玉踩着墙头握着镰刀去扒更高一些的树皮，他在准备今天晚上的饭食，这些树皮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顿果腹粮了，因为树皮已经基本上快扒到树顶了。众多能吃的树皮之中榆树皮算是最好吃的，刘老三很有经验，他将榆树皮剁碎，先放在锅内炒干，再用石磨磨成粉末，开始的时候还掺和一点玉米糊糊面，做成鸡蛋那么大的窝窝头，后来糊糊面没有了，就只做树皮窝窝头。刚开始的时候刘青玉吃得还挺有味道，但是一个冬天熬下来却实在是受不了了，整个冬季他都数着趟地去茅厕，蹲在茅厕行恭又不畅，肚皮鼓涨着像是秋后准备下籽儿的母蝈蝈。

院子里的凤桂树好歹没渴死，多喝了刘青玉的几泡尿居然活了下来。如今刘老三居然瞟上了它，一只手握着镰刀，瞅着它嫩嫩的躯干，思量着它的树皮是否口味鲜美呢？祝凤桂看出了他的心思，抱着儿子走到他身后轻声说：“爹！这棵树咱们不能动它！它的树皮可是有毒的。”刘老三没说话，回头瞅她，眼神有了疑惑，好像在问她：真的吗？凤桂肯定地点点头，盯着刘老三一本正经地说：“爹！真的，桂花树的树皮是有毒的，真不能吃。”想是刘老三相信了她的话，握着镰刀终是走开了。看来刘老三真的是被饿红了眼，有些慌不择食了，连擀面杖一般粗的小树苗都不打算放过。凤桂也不知道桂树皮到底有没有毒，但她不想公爹吃了自己喜欢的这棵树，也正是凤桂的一番谎言，才使这棵树得以保留了下来。

刘青玉又拿着他的皮弹弓出门了，他想去打点野味给家人充饥，但是整个冬天他也没打下一根鸟毛，并不是说他的弹弓不准了，而是他三个月里根本就没发现过一只停落在树上的麻雀，这大旱大灾的年月，连鸟儿都躲得远远的。刘青玉拿着弹弓在外面转了一圈，并没打到鸟儿，不过手里却多了几块新鲜的榆树皮，也算是有所收获。一家人早就围在一张小木桌跟前等他吃饭。刘青玉看着凤桂和她怀里抱着的儿子就觉得揪心，凤桂跟着家人吃了三个多月的树皮，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而她怀里抱着的刘兴国因为缺失奶水的喂养，瘦骨嶙峋，已经没有刚生下来白胖胖的样子。

“凤桂，这样下去可不行，大人吃不上倒是无所谓，可不能苦了孩子。”刘青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都快碎了。凤桂端起洋瓷碗，给娃儿喝了一口稀薄的小米汤，神情忧郁地回道：“明天我再去娘家看看还有没有多余的口粮。”这碗漂着几粒小米的米粥是凤桂娘俩特供的口粮，自从凤桂突然没了奶水，娃儿就是用这些米粒汤维持着生命，而这些小米还是凤桂前几天去娘家的时候，娘偷偷给她放上的。她知道这也是娘家最后的一碗小米了。娘家也有一大帮兄弟，那么多张吃饭的嘴巴，哪里有什么多余的粮食呢！祝世交的木匠铺子早就不做了，他那些徒弟也遣散回家，这个连吃饭都是问题的年景，谁还有心思去买什么木器？

刘老三叹了口气：“这次大饥馑，我听说政府发放了赈灾粮，都被董保长私自窝藏了起来，最近他还新开了家米粮店，公开售粮，原来两个铜板一升的高粱米，现在卖两个大洋，简直是大发国难财，这父子俩就是一对狼心狗肺的东西。”刘老三越说越气，胡子直抖。“爹！董家父子这么猖狂，政府就不管吗？”凤桂问道。“管？他们可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些年董家暗开赌场，谁不晓得？也有人举报，政府装模作样来查一番，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刘老三啃了一口树皮窝头，五官扭曲地使劲咀嚼着，恨恨地说道。

长夜漫漫，刘家西偏房的炕台上灯火跳跃，灯烟缭绕，灯旁放着一个盛了水的陶罐，一条小鱼儿在水里扭着身子。兴国哭了一阵子，如今已经倒在被窝里睡着了。凤桂坐在炕头上，面前守着一个针线簸箩，就着昏暗的灯火正在缝制着一件深绿色长袍，她将穿着丝线的针头在头皮上蹭蹭，扭头瞅着躺在被窝里搂着儿子的刘青玉，语气沉沉地说：“他爹！这娃子连续多日吃不饱饭食，我想是落下毛病了，每到睡觉前总是哆嗦一阵子，还浑身出虚汗，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了。”刘青玉没搭话，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办法了。凤桂将手里的长袍往炕席上一放，掀开席子取出了一个大洋放在了炕面上：“我这里还有一个大洋，明天你到董仁周家的粮铺买些高粱米，怎么着也不能饿着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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